高鳴快步趕到近前，蹲下身，銳利的目光緊緊鎖住阿丙那張滄桑的臉。他心中的震撼和困惑絲毫不亞于石蒼山。

    這個一路上沉默寡言、步履蹣跚的老瞎子，竟在瞬息之間，用幾句日語就化解了一場滅頂之災(zāi)，甚至反過來將一支全副武裝的日軍小隊(duì)引入了歧途。這絕非一個普通江湖藝人能做到的。

    “蒼山，先松點(diǎn)勁。”高鳴意識石蒼山先松手，轉(zhuǎn)身又以狐疑的目光審視著這個瞎子，“老瞎倌，我們需要一個解釋？”

    “說！你到底是什么人？！”石蒼山?jīng)]有搭理高鳴的意思，反而將力道又加了幾分。帶著滔天的恨意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：“為什么能說鬼子的話？！為什么那些畜生聽你的？！你屋仙人板板的，你是不是跟他們一伙的？！”

    阿丙的臉頰貼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上，他微微側(cè)頭，輕輕咳嗽了兩聲，聲音依舊平靜無波，“石兄弟，高副官…你們要問，我就說。不過，能否先容老瞎子起來？地上涼得很。”

    石蒼山冷哼一聲，松了手。高鳴伸手將阿丙攙扶起來。

    阿丙站穩(wěn)，拍了拍沾滿泥土和草屑的破舊長衫，動作緩慢而從容：“石兄弟的恨，我懂。黑旗大隊(duì)的威名和犧牲之慘烈，湘軍皆知，石家倆兄弟的義烈，老瞎子也…有所耳聞。血海深仇，不共戴天?？墒牵依舷棺尤粲邪敕滞犊抗碜拥男乃?，方才何不直接引著那山田少尉來抓你們？或者，干脆讓你們沖上去，玉石俱焚？那樣豈不省事？”

    這話像一盆冷水，澆在石蒼山沸騰的怒火上。

    他緊繃的身體微微一僵。是啊，如果阿丙是鬼子的人，剛才就是最好的下手機(jī)會。但他沒有，反而用計調(diào)開了鬼子，救了自己和高鳴他們。

    高鳴也若有所思地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：“說地倒也在理，只是，你是怎么…？”

    不等高鳴說完，瞎子便說：“我剛才直呼‘佐藤旅團(tuán)長’，而非‘少將閣下’或‘旅團(tuán)長閣下’，就是要打破他們?nèi)毡救藗鹘y(tǒng)意識里預(yù)設(shè)的‘尊卑’框架，引起他的狐疑和好奇。接著，我報出的一些事…比如佐藤夫人的京都出身、喜歡櫻花，尤其是《櫻花謠》和他母親的事…”阿丙微微搖頭，“這些，并非什么絕頂機(jī)密，更不是我瞎編的?！?br/>
    “那怎么會說日語？你又怎么知道他們指揮官佐藤的私事？”高鳴追問，這是他最關(guān)心的核心問題之一。

    “就是…你怎么會知道這些？”石蒼山的語氣依舊生硬，但那份殺意明顯減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困惑，“你一個拉琴的瞎子，怎么會知道鬼子大官的私事？”

    阿丙沉默了。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。

    “十三年前，我在早稻田讀法學(xué)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？！”高鳴失聲驚呼，眼睛猛地瞪大。石蒼山也倒吸一口涼氣，鉗著阿丙的手不自覺地松開了。這句話像塊石頭砸進(jìn)靜水，高鳴和石蒼山都愣住了。民國初年留洋日本的學(xué)生不少，但眼前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江湖瞎眼藝人，怎么看都和留洋學(xué)子沾不上邊。

    “那年櫻花季，我在東京上野公園遇見過佐藤?！卑⒈穆曇舻土讼氯?，像是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飄來，“他當(dāng)時還是陸軍士官學(xué)校的學(xué)生，穿著制服在櫻花樹下喝酒，身邊跟著個穿和服的姑娘。那姑娘就是他后來的夫人，京都人，總愛哼《櫻花謠》?！?br/>
    “佐藤那時，也還年輕，叫佐藤健一郎。他出身北海道小地主家庭，家族有從軍的傳統(tǒng)。他本人對軍事理論極感興趣，但也酷愛音樂，尤其是他們本國的傳統(tǒng)樂曲。我們…在學(xué)校的音樂社團(tuán)相識。他喜歡聽我拉二胡，覺得那聲音‘很特別’；而我，也向他請教過軍事的事?！?br/>
    阿丙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，不知是苦笑還是別的什么，“那時，沒有戰(zhàn)爭，沒有仇恨。他是勤奮好學(xué)的日本青年佐藤健一郎，我是懷抱理想的中國留學(xué)生李慕云。我們偶爾會一起喝酒，談?wù)搶W(xué)業(yè)，談?wù)撘魳罚病務(wù)撨^各自的家鄉(xiāng)。他確實(shí)提起過京都的櫻花，也提到過小時候母親哼唱的《櫻花謠》?！?br/>
    “后來呢？”高鳴追問。

    “后來？”阿丙的聲音陡然變冷，那股深沉的滄桑感瞬間被一種刻骨的寒意取代，“后來，‘九一八’的炮聲驚醒了所有人。日本軍國主義的野心昭然若揭。再后來…‘七七事變’，全面抗戰(zhàn)爆發(fā)。再后來，我家祖?zhèn)魉拇那傩幸灰怪g化為烏有…我的眼睛，也沒了?！彼?，輕輕拂過自己空洞的眼窩，動作輕得仿佛怕驚擾了那早已不存在的痛苦，“而，我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、靠著一把祖?zhèn)鞫趤y世中茍延殘喘的瞎子阿丙?！?br/>
    真相如冰冷的潮水，淹沒了高鳴和石蒼山。

    巨大的震撼讓他們一時無言。

    眼前的瞎子，背負(fù)著留洋學(xué)子的抱負(fù)、家破人亡的痛苦、失明的絕望…在戰(zhàn)爭的熔爐里被鍛造成了一個如此復(fù)雜而隱忍的存在。他的日語、他對日軍高官的了解、他那份在絕境中依然能保持冷靜算計的定力…都有了殘酷而合理的解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