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——殘垣暗影逢故部，苗語一聲認同袍

    陰影里，死一般的寂靜持續(xù)了數(shù)息?？諝夥路鹉塘?，只有遠處燃燒的噼啪聲和風(fēng)聲在嗚咽。

    在石老三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幾乎要扣上扳機時，一個同樣低沉沙啞、帶著武陵山深處特有喉音和韻律的苗語幽幽地從那片黑暗中傳來：

    “漆黑的影子，還在林子里飄。外面的鷹爪子（指鬼子），太利索，落不下。”

    石蒼山緊繃的脊背驟然松弛，像卸下千斤重擔(dān)的老松。他抬手做了個“安全”的手勢，粗糙的手掌在黑暗中劃出弧線，隨即大步走向那片陰影。月光恰好從屋頂?shù)钠贫绰┫聛?，照亮對方身上那件被彈片撕開數(shù)道口子的灰布褂子。

    “龍隊長？！”石蒼山的聲音里炸開驚喜。龍劍飛比一個月前在沱江碼頭送別時瘦得脫了形，顴骨高聳如刀削。

    龍劍飛的目光則在石蒼山背后那柄砍刀上頓了頓，他扯了扯嘴角：“蒼山兄弟？你這只臘爾山的豹子，動作還是這么靈光。剛才那陣砍殺的風(fēng)聲，隔著三條街都能聽見——是你們干的吧？”

    “是！我們128師剛上岸就被鐵鳥炸散了?！笔n山蹲下身，掏出用油紙包著的糙煙葉遞過去一半，“在前面那條巷子撞見一小隊鬼子，正好堵了我們的路?？刹豁樖志捅晃覀儨缌恕?br/>
    龍劍飛點點頭，沒有再說話。突然沉默的局面，讓石蒼山有些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問到：“隊長，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們剛在在的那條巷子啊”龍劍飛閉著眼睛，緩慢靠在半邊柜體上，語氣緩慢地像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：“前天，有一些沒來得及撤退的老百姓。因為他們看到還有我們1000多人的兄弟在哪里修筑工事，便抱著一絲幻想，或許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家，可是，沒想到啊……1000多人的常德兄弟和我們150多人的黑旗兄弟，就打了一天，將近1500多人啊，沒有一個沒離開陣地，最后是敵眾我寡，被沖過來的鬼子用刺刀捅死的。我們現(xiàn)在就只剩下17個兄弟了。”

    龍劍飛說完抬起往火堆里添了塊焦木，火星子噼啪濺起，照亮周圍幾個黑旗隊員的臉——有人正用刺刀撬開凍硬的日軍罐頭，有人用布條勒緊滲血的傷口，還有個年輕后生抱著步槍縮在墻角，槍托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“衡”字。

    “龍大哥，出來的時候不是說是增援嗎？在我們128之前，差不多有七八萬人的三湘子弟奔赴上海了吧？聽說隔壁的四川兄弟也是過來了。幾十萬的人，就打成這樣?……”石老四有些無法想象，在自己家的地盤，怎么就被從海上過來的一群小矮子打成這個鬼樣子。

    “小子！你是不知道??！別人是用炮火轟，我們是一條條命往上沖啊。上個月在閘北，我們守過一條巷子。那里的房子都是磚石結(jié)構(gòu)，鬼子的坦克開不進來，他們就用燃燒彈燒。我親眼看見懷化來的陳班長，渾身是火地從二樓跳下來，到了地上之后，緊緊抱住兩個日軍，嗷嗷的叫著，就是死不放手?；饻缌酥?，三個人漆黑的尸體粘在一塊兒，分不清誰是誰，想分都分不開?！?br/>
    “還有條巷子，是衡陽弟兄守的?！睅О痰暮谄礻爢T突然開口，他的左臂空蕩蕩的，袖子在風(fēng)里晃，“鬼子用重炮轟了一夜，街面被炸得比鍋底還平。最后清點人數(shù)時，常德營的旗手還站在路口，旗桿緊緊地握在胸前，貼著墻站，死也要把這旗子立起來。

    “昨天在另一條巷子，我們撿到個日記本。喏，就這本”龍劍飛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本子“是個長沙兵寫的，最后一頁記著‘今日守巷尾，日軍沖鋒三次，弟兄們頂住了。這是第四……’?！八摹弊譀]寫完，后面就寫了個娘，歪歪扭扭的，墨跡沒干，估計啊，就是最后一口氣想給老娘說幾句，結(jié)果，沒寫完……”

    “還有一個排長，被炮彈炸的只有上半截身子了，對著我們喊：‘記著！常德人守過的巷，長沙人護過的街，衡陽人拼過的地……我們都沒退半步！我們，我們只是，只是，打光了，沒了，沒人了”一個年輕的黑旗帶著哭腔，我跑過去想帶他走的時候，他就說了句：‘告訴后人，這里埋著三湘兒郎的骨頭！’便去了。嗚嗚嗚……”

    終究是忍不住了，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的孩子終于放出了哭腔：“我從他兜里掏出這個花名冊?！?br/>
    石蒼山默默接過，炮火微光里，花名冊上的名字密密麻麻，有的被血糊住，有的劃了紅圈——這些名字，都是回不了家的人。

    石蒼山眼一紅，交給老三：“老三，來，以后這些東西，由你保管。我們?nèi)鎯豪傻拿质菑倪@片土地上消失的，將來即便沒有人知道，至少我們這些僥幸能活下去的人不能忘，要一代代傳下去！”

    清風(fēng)接過這花名冊，故作輕松的回答到：“蒼山哥。你放心，我就是死也得把這些名字，托夢給后人，讓他們記住他們，也記住我們，記住每一個為抵御外敵的，普普通通的名字！”

    他想起鎮(zhèn)竿老私塾先生說的“楚雖三戶，亡秦必楚”，此刻才明白，這三戶楚人的血，正順著上海的街巷往下滲，滲進每一寸被常德人、長沙人、衡陽人、芷江人、岳陽人、懷化人……用命焐熱的土地里。

    “我們湘軍真是把命填進來了，湖南漢子在這里，把骨頭化成了石碑！”一個老兵把目光投向天際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漠然：“哎，既然來了，就安心打下去！反正到了這上海灘，甭管是整團，還是整師。還是我們這些已經(jīng)打散的散兵游勇，無論是誰都全是這場戰(zhàn)爭的炮灰。今天，我們能湊在一起，廢話少說，抄家伙，打他屋仙人板板的東洋鬼就是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