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煜兒……煜兒,是你嗎?”床榻上,皇帝病弱得眼都睜不開,說話有聲無力,又沙啞難聽。楚元虞頓了下,沒有作答。一只枯槁的手從紗帳中伸出,握住孟庭闕的胳膊,“去……把她請來……”孟庭闕臉上的不自然一閃而過,他輕咳一聲,“你過來吧,皇上想見你?!背葜庇X他有點奇怪,但由于許久未和他接觸,她不確定是否自己多疑?!班?。”楚元虞提步走到床邊,孟庭闕起身把兩側(cè)紗帳掛起,讓皇帝能看得更清楚些。死亡的氣息籠罩在皇帝頭上,一看便知是命不久矣了,也難怪蕭隨行事如此大膽,是料定他不會活太久。只是,什么時候殯天,還不一定?;实蹨啙岬难壑樽愚D(zhuǎn)了幾個來回,終于將耷拉的眼皮撐開了,直直地瞪著楚元虞,看起來好像一口氣要上不來,怪滲人的。孟庭闕斟酌了會,開口道:“這些日子皇上自從病后,身體也垮了些,再養(yǎng)養(yǎng)也許能回來?!背輿]聽他的假話,這一具身體明顯半只腳進了棺材,無力回天了。蕭隨給的藥就是奔著取皇帝性命去,哪有那么容易好,皇帝顫顫巍巍伸出手,眼睛模糊看不清遠處了,但近在床邊,他就能看清楚楚元虞的模樣?!办蟽骸歉富拾?。”皇帝嘴唇蠕動,看著她的身影,直至今日臥榻纏綿,膝下皇兒無一人盡孝,連太子楚燼也對他置之不理,只有孟庭闕還在眼前為他端茶送飯。他這才想起來楚元煜,他的太子,大皇子,也是第一個皇女,公主,那是一個多么仁慈忠孝的孩子啊……哪怕受盡苦頭,也沒有對父母有一句怨言。楚元虞別過臉,正好與孟庭闕對視?!办蟽海犝f……你懷了蕭隨的孩子?”皇帝說這話時聲線都在顫抖,但是楚元虞看不破他的心?!笆?,我懷孕了?!背菝嗣教沟母共?,嘴邊勾起一絲笑容,“是蕭隨的,不正是父皇將女兒賜給他了么?怎么這般驚訝?!薄澳恪被实叟繄A瞪,一口氣上不來瘋狂咳嗽著,孟庭闕忙拍打他的后背,“皇上,順順氣,莫要動怒。”楚元虞淡漠看著,“當時,你逼我娘以命換命,如今叫我過來,是后悔當初放過我了嗎?”“你!你……”皇帝落下悔恨的淚水,人之將死,想起來的都是些美好的過往,他痛心疾首,“煜兒啊,是父皇對不起你,對不起慕容蟬……”“但是,朕做這一切,都是為了我們楚國的天下!若是朕沒有得病,如今朝政,哪會被蕭隨奪去?是老天要亡我們楚國??!”楚元虞看了眼孟庭闕,皇帝話里話外,竟然沒把孟庭闕當做外人,真是寵愛丞相至極,連她這個親女兒都自愧不如了。她啟唇,眸光沉下直視皇帝的眼,字字字珠璣,“皇上,您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楚國的天下,才做了這些事情,可是魯國侵犯,您甘愿割城池、送公主和親給敵國,也要將外祖的命留在西北?!薄澳鸀榱私^慕容府的根,不惜派人設計陷害西北良將鄔集的性命,嫁禍于慕容淮,致使摘月閣慘案。”“內(nèi)外侵擾,您不思同心聚力抵抗外敵,卻先挑起內(nèi)亂,鐘丞相、賢誠公,長孫王這么多年,可有一絲反心?您眼里容不下沙子,逐招下棋滅他們滿族,致使京中暴亂,讓蕭隨趁虛而入!”“皇上,您愧為楚國皇帝!”第52章 “孟庭闕、是、兇手!”“楚元煜!咳咳咳咳咳……”皇帝氣急攻心, 被她一番話戳中心窩后面露難堪之色,興許是真的病久易老,他看起來不如以往喜怒不顯于色, 也沒那么精明。 “丞相, 去喊御醫(yī)吧?!背蒹E然出口打斷皇帝的話,她橫眸掃向孟庭闕,看他僵硬的身體突然垮下,失魂落魄走了出去。越看, 心里越覺得異樣。孟庭闕走后,龍床上,皇帝不知何時收斂了怒容,換上了哀求的神色, 伸出枯瘦的手指向楚元虞, 拼盡全力卻只能斷續(xù)吐出幾個字, “元煜、救我!”楚元虞駭然后退一步, 皇帝的手在半空中顫抖,額上和脖頸處的青筋暴起, 他聲音沙啞,“孟庭闕、是、兇手!”“煜兒, 快救我,他是奸臣——是他害死了你的母后!”皇帝喊得撕心裂肺,可楚元虞卻不為所動,她從驚駭中回過神,很快心內(nèi)如止水。他是以為, 只要扯上大義這面旗幟, 我就會上當么。楚元虞笑了,她從來不會用陰暗的一面去揣度他人, 可現(xiàn)在時勢不同,她再也不是當初傻得可憐的太子。她唇角勾起,可眼中無半分笑意,“好啊,父皇,我救你?!薄昂?!好!我的好孩子……”皇帝激動得面部抽搐起來,似患了癔癥的人,看起來可怖極了,可楚元虞偏偏注視著他已經(jīng)不正常了的動作,覺得實乃滑稽,可笑。孟庭闕走了進來,身后跟著御醫(yī),皇帝看到熟悉的人后面上半笑半哭,似人似鬼,像是從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,被封印在龍床上。楚元虞漠然看著紗帳被放下,遮住里頭已經(jīng)逼近瘋癲的人,她心中不知是苦是悲,她的爹,她的父皇,是這樣的一個人,從前覺得那么畏懼。可怖的人,失了權(quán)勢,原來過的比自己還不如。她轉(zhuǎn)身出了內(nèi)殿,在外殿尋了張椅子坐下,可身體怎么也放松不下,楚元虞閉了閉眼,眸中有了濕意?!按稹币魂嚹_步聲從內(nèi)殿傳來,慢慢近到楚元虞耳邊,她睜開眼,看到孟庭闕面色復雜地對著自己?!澳恪泵贤リI有萬千言語想對楚元虞說,但到了嘴邊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楚元虞背往后靠,雙手搭在扶手上,她仰望孟庭闕,目光卻沒有半絲退意,“你大仇得報了,恭喜?!薄安婚_心的話,就不要說了?!泵贤リI嘆了聲,“蕭隨不知道你記憶恢復了?”“想來也是,不然,他豈會放心你獨自進宮。”楚元虞悶笑兩聲,“什么時候,我的自由也要看他蕭隨的臉色?”孟庭闕坐在楚元虞對面,手疲憊地撐著頭,“若是讓蕭隨知道,我藉著皇帝的諭旨將你召進來,怕是要大難臨頭?!薄澳闩滤!背莘鲱~,“假孕的藥呢?”孟庭闕從袖中拿出一包藥,遲疑著放在手心,暫且不肯遞給她,話語一轉(zhuǎn),“是,現(xiàn)在京中誰人不懼攝政王。你我也不能幸免?!薄澳銥槭裁匆眠@藥?欺騙蕭隨,對你來說有什么好處?!泵贤リI百思不得其解,這藥還要從那日翠榮給他遞了一塊刺繡的帕子說起。早有預謀。為什么?楚元虞腦海中閃過無數(shù)蕭隨覆在自己身上的場景,男人恨不能將她拆開塞進腹中,死死禁錮。迷亂的身影,痛苦的快感,無力的掙扎,還有她狼狽的眼淚。毛骨悚然。楚元虞輕輕扯著嘴角,伸出手,手心朝他攤開,“拿來?!薄按怂幨謧?,久了會導致宮寒,若非必要,還是勿要服了?!泵贤リI滿是不贊同?!澳怯秩绾??”楚元虞笑得凄涼,“你不知道我?!?“到時候要是被發(fā)現(xiàn)了,你又該如何應對?”“我……”楚元虞隱藏在衣袖中的手,指尖神經(jīng)質(zhì)顫抖著,她極力壓下這個猜想。不能怕,逃過魚水之歡,起碼是有了喘息的余地。而且,她已有了下一步的計劃,不會有事的。孟庭闕艱難地滾動喉結(jié),說什么都是悲哀的,他將藥遞給她,“這不是長久之計,你有什么打算,也許我能助你,脫離苦海?!薄安?,誰要逃?”楚元虞起身,目光堅定,“我絕不會允許楚國淪落到外人手里!”“孟庭闕,你不是個慕權(quán)的人,恩報恩,仇報仇,你欠我的,該還了?!贝巴鉃踉泼懿?,陡然一聲驚雷平地響起,隨之而來的閃電斜射進殿,白色的銀光順著地板爬到二人腳下。孟庭闕的良心,在這一刻迸發(fā)而出。她說的對,自己早已厭倦了宮門生涯。從狀元郎走到丞相之位,對他來說沒有意義。歸隱山林才是他此生的訴求。若是能在協(xié)助楚元虞后,如愿以償回到西北,他也就心滿意足了。殿內(nèi)一片沉默,良久,孟庭闕道:“好?!薄拔視??!币槐K熱水端放長案上,楚元虞素手拆開藥包,指尖捻著白色的粉末,簌簌落入水中。水面搖晃,不見有變化?!拔业没厝チ恕!绷季?,楚元虞輕嘆一聲,“他會殺進來的?!泵贤リI無言以對。宮廷的車馬承載著極其尊貴的人,行走在街道上。此時天色已暗,路上少行人。楚元虞端坐其中,腦海中不斷復盤與孟庭闕的對話?!笆紫?,不要太快了結(jié)皇帝?!背菪枰@個借口來分開寸步不離的蕭隨,才能有機會辦事?!班牛^續(xù)?!泵贤リI沒有異議,蕭隨給的藥很毒,哪怕他不動手,皇帝也沒幾天好活了?!叭缓螅?lián)絡侯仲、傅嶺等舊部,外祖在西北也有部下,名單三日后皇帝寢殿交給你?!背莩鰜淼眉?,蕭隨又盯得緊,不敢隨身攜帶。最重要的,還是信不過孟庭闕?!昂?。還有呢?”孟庭闕臉上沒有異色,他心知自己沒有質(zhì)疑的余地,只能全盤接受。“暫時沒了。”“虞娘,來,我扶你。”馬車剛停,簾外就傳來蕭隨急不可耐的聲音,楚元虞掀開車簾,看到蕭隨伸著手要扶她下來,眸中流光閃過。男人以一個極其呵護的姿態(tài)將女人抱在懷中,蕭隨圈她在懷中,掂了掂,似是在確定有沒有少幾斤肉,發(fā)覺還是跟離開他時一樣,沉重的臉色這才展露笑顏?!霸趯m里遇到了誰?皇帝說了什么?”蕭隨攬著她的肩膀,一步步慢慢得走,“可曾餓了?”“皇上看起來有些疲倦,只傳了膳讓我用著,他沒有吃?!背荽鸬猛桩?。 “什么?你吃了什么?!”蕭隨大驚失色,忙讓她坐在椅上,“去請大夫來看看?!薄罢埪!背莺Φ溃骸澳慵笔裁矗繉m里頭的山珍海味,能有什么毒,而且那也是御賜的膳食,豈有錯處。”蕭隨充耳不聞,“甘蘭,你來把脈?!彼挪贿^皇帝,那可是狠毒心腸的人。楚元虞任由甘蘭把脈,甘蘭說:“啟稟王爺,王妃與胎兒無恙?!薄斑@下你可放心?!背菔栈厥滞?,手剛放在膝蓋上,就被蕭隨捉住,在掌心中摩挲。他道:“你們都下去吧。每次一聽到王妃這個稱呼,我就慚愧不已。”蕭隨半蹲在楚元虞身邊,高大的身影蜷縮如狼,自己的面頰不自覺貼到女人溫柔的腹部上,感受孩子的動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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